近日,山东艺术学院院长徐青峰接受人民美术出版社“发现优秀艺术家”栏目专访,就油画《“共和国勋章”获得者》的主题选择、中国画与油画创作问题以及当代中国的艺术教育发展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人民美术出版社在《中国美术》2022年10月第5期刊登了相关内容。
从“共和国勋章”获得者谈起
周伟:优秀的艺术家总是与时代紧密相连,能够把握时代脉搏和传达时代精神,其创作对人民群众以及其他创作者都具有良好的引导和引领作用。人民美术出版社(以下简称“人美社”)按照中央领导同志提出的要求,认真研究并形成了具有可操作性的五条标准:第一,坚持正确的导向。第二,弘扬“中正大雅、朴真至美”的人美精神。人美社作为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亲手缔造的国家级美术出版社,要在做到中正大雅的同时做到“接地气”。第三,贴近现实、贴近生活、贴近实践,弘扬时代精神,突出展现具有时代特色的作品。第四,强调专心、专注、钻研,弘扬工匠精神,追求精致的艺术作品。第五,除了追求精致以外,还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创新,要有独到的美学追求。同时,强调不论职称、不论职务、不论称号,作品面前人人平等。
我们于2022年年初策划推出了“发现优秀艺术家”栏目,希望为人民群众推出有思想、有造诣、有担当的艺术家形象。您是我们社的作者,围绕您那件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油画作品《血战台儿庄》所编著的创作思想集就是由我们社编辑、出版的。最近,我了解到您正在就国家最高荣誉勋章“共和国勋章”获得者进行主题性美术创作,献礼党的二十大。下面,请围绕“共和国勋章”获得者这一题材,讲一讲您在主题性美术创作方面的想法和体会。
徐青峰 《血战台儿庄》 250cm×400cm 布面油画 2007—2009年
徐青峰:共和国勋章于2019年首次颁发。2020年底,我接到了这项创作任务。我是从事人物画创作的,花费很多年的时间练就了自己写实绘画的能力。画得多了,就会面临一个问题,即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当我看到“共和国勋章”获得者这个题材的时候,一下子就选择了它,这是一种直觉上的判断。之所以有这种直觉,是因为他们是中国的“四梁八柱”,也是我想表达的内容。
同时我发现,在我创作人物画的这些年,特别是艺术家作品进入市场之后,为了迎合市场需要以及表达自己的审美,绝大多数人物画画得好的画家长期在家里一味地以时尚女性为题材进行创作。这些创作虽然的确有技术技巧,也有某些以前确实没有过的审美趣味,但我总觉得缺乏一种写实人物绘画应该表达的精神。我们知道,现在很多年轻画家还具备一种本事,即可以把一张照片画得非常细致,甚至把照片中人物的每一根头发丝都画得出来。虽然很多人觉得这是艺术,但我不这么认为。这其实体现出一个问题,即我们如今的艺术创作沦为了技术性的图像再现。
周伟:许多人精细地刻画头发丝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技术好,然而技术还是要服务于主题。主题及蕴藏于主题背后的精神才是艺术家应该深刻钻研和表现的。
徐青峰:是的。不想沦为无意义、无精神的技术性图像再现者是我坚定地选择“共和国勋章”获得者这个题材的原因,而事实上我这些年也一直在寻找着类似的题材。最初接到这个题目时,我还没有看到九位“共和国勋章”获得者的生平资料,后来通过观看纪录片《功勋》,才详细了解了他们的成长历程,并由此深感自己之渺小和他们之伟大。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国家公布名单之前很少被宣传,基本上没被太多人所知道。中国真正的“四梁八柱”应该是他们,而非那些天天出现在短视频平台上的流量明星。我对这九位“共和国勋章”获得者是越了解越敬佩,因而在创作团队成立之后,我还和团队成员拿出了大量时间来温习他们的成长历程,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多次因感动而落泪。我始终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家,在创作和表达人物之前,要先被这个人物的故事所感动。当你产生了这种感动,才能有艺术创作的冲动。这里解决的其实是“为什么要画”的问题。还有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表达什么”,即绘画所应彰显的当代中国精神是什么。我觉得,当代艺术应该表达当代社会。
徐青峰创作《“共和国勋章”获得者》大型肖像组画
了解了人物故事之后,我们这个创作团队就开始设计草图。我们拿到这九位“共和国勋章”获得者的人像照片是在闪光灯下拍摄的,面部太亮且趋于平面化。要想绘制出真正有体量感的油画作品,只有这些图像资料是不够的。于是,我们请来了很多同他们身形相似的模特,再为模特换上同款服装,然后在设定好的光线下摆拍了很多照片,为的就是在创作时掌握正确的人物体态和形象细节。同时,我们参照了一些网上留存下来的影像资料,从中观察他们风华正茂时期的姿态。那时的他们还在各自的领域里面从事着各项前沿工作,看起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徐青峰 赵旸 李善阳 张新文 马蕾 《“共和国勋章”获得者》大型肖像组画之袁隆平 布面油画 2022年
经过研究,我们决定着重刻画每位功勋人物人生中最辉煌的一个时间节点。以袁隆平为例,关于他的资料在网上有很多,其中最多的影像是他蹲在自己最爱的稻田之中。对刻画中华民族的脊梁而言,下蹲的姿态不太利于艺术形象的塑造,而且关于这一形象的美术创作已经有了,直到我们发现了一个故事并从中找到了新的创作灵感。有一段时间,袁隆平天天扎根在稻田里做试验,不遗余力地想要找到一株“母稻”,即野生稻里基因最强壮的一种稻子。他通过各种方法找了很久后,才在一片稻谷中发现了这株“母稻”,而当时他的学生正在旁边。为了标记这株稻子,他借用了这位女学生的红头绳,将之系在了这株“母稻”上。后来,这株“母稻”杂交成功,亩产上来了,他的试验成功了,当时那位女学生也成了他的夫人。在试验成功之后,袁隆平把收割到的第一捆稻子用红头绳扎了起来,送给了夫人。我们想要表现的就是这段故事。可以说,我们创作的这幅画既彰显了袁隆平的科研精神,又是他们夫妇二人爱情的见证。通过这样一条鲜艳的红头绳,就可以把袁隆平的故事牵引出来,带给人们新的启发。
周伟:这幅画的故事性、生活性很强,很有意思。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是艺术创作的基本原则。假如艺术创作的主题没有源于人民群众生活的内容,就没法高于生活,当然更不可能贴近时代。艺术创作也只有紧紧抓住“以人民为中心”这个主题,回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现实生活和劳动实践中,回到人民创造历史、创造时代的实践中,观察体验,汲取营养,才可能真正贯彻“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承担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为时代明德的使命。
徐青峰 赵旸 李善阳 张新文 马蕾 《“共和国勋章”获得者》大型肖像组画之屠呦呦 布面油画 2022年
徐青峰:艺术家深入生活、深入人民是十分必要的。有句话说,演员要入戏,我认为画家也要入戏。要是不能深入其中、沉浸其中,肯定无法支撑起宏大的画面,更何况还要使这幅画感染到别人。这次创作任务中的几幅作品都体现出了这种共同的视觉经验。比如刻画屠呦呦的这幅作品,其中人物形象的构成也没有在其他图像资料中出现过。对屠呦呦来说,她的注意力都在实验上,没有精力去用影像记录下自己的工作状态。这就需要我们为她设计一个实验室里的工作场面。我们在这个系列每一幅画的背景中都交代了人物的工作环境和精神世界,如袁隆平在稻田、屠呦呦在实验室……这样一来,它们既独立成画,又可以联合展出。比如在展示“共和国勋章”获得者或者以“礼赞新时代”为主题的展览中,我们可以以联展的形式展出。在农业题材的展览中,我们可以拿刻画袁隆平的这幅作品单独参展。
在发掘时代精神中探索新的绘画语言
周伟:据了解,您除了画油画外,还画了很多水墨形式的人物画,忠实地展现了不同人物的性格、情态和内在精神。在您看来,用中国画语言创作人物画和用油画语言创作人物画之间有哪些不同?
徐青峰 《中国画人物小稿 蔡元培》 纸本设色
徐青峰:其实我也是在机缘巧合下开始这样创作的。按照我一直以来的理解,创作者希望领悟的是艺术的高度,而不是单纯地学习艺术风格。就造型艺术而言,无论是拿油画材料画,还是拿毛笔在宣纸上画,其实都是在塑造形象。至于为什么画水墨人物,其实就是受疫情影响,一时间在暂时居住的地方找不到油画工具,只翻到了一瓶墨水和几支毛笔,连纸都没有。幸而有一位朋友正在画室,借给了我十张宣纸,可以裁出20个斗方。材料备齐之后,我就在思考应该画什么。经历过一段段艰难而恢宏的建设历程,我开始思索中国社会的发展究竟依靠的是谁,然后决定从想到的人开始画起。比如,改革开放让中国人富了起来,于是我决定画邓小平。画之前,我查阅了很多图像资料,然后用铅笔徒手起完稿就开始画了。画中国画和油画的不同点是,画中国画一笔下去不能改,只能做“加法”,不能做“减法”。我当时仅有的20张纸都是方的,连试笔的地方都没有,所依托的不过是多年来的人物造型基本功。
徐青峰 《中国画人物小稿 钱学森》 纸本设色
中国画用笔的变化其实就体现在笔墨的干、湿和皴法上。以画头发为例,我曾经画了七八幅中国画人物肖像,其中每一幅画里人物的头发都不一样,一些人对此很诧异。其实能做到这一点,正是因为我没有学过中国画。只要学过中国画就会知道画头发是有方法的,每个人的头发都可以按照同样的方法来画。因为我没有学过这个方法,所以画头发时总是先观察人物头发的光度、密度,然后再考虑用哪种皴法。我会根据人物的具体情况决定自己的用笔以及为之赋予怎样的气质。画完基本形之后就要开始晕染了。包括何家英在内的很多人看到我的晕染效果后,都以为我用的是不洇的熟宣,因为人物的鼻头、嘴唇被塑造得很立体,不像是在生宣上可以处理好的。然而,我那些画作其实是用生宣画的。之所以选择生宣,是因为我之前画油画比较细致,所以在画中国画时也想细致地画出水墨的氤氲感,而熟宣是呈现不出这种效果的。考虑到生宣不易掌控,我当时想尽了各种办法。因为我最初是跟着一个画中国画的老师学的素描,所以大概知道一些中国画的晕染方法,即先把刻画部分打湿,然后再用手去碰,这个阶段的操作其实只有三分钟时间,过了三分钟就要重新喷水,趁彼时画面既不太湿又不太干的时候,可以把毛笔拍扁了,用毛笔上层的微毛慢慢进行塑造。这个时候画上去的线条力道极轻,就像是在抚摸画面,从而把颧骨、鼻子、嘴唇、下巴一点一点地描摹出来。只要处理好了面部,其余部分就容易处理了。除此之外,中国画的绘制和观看是受透视影响的,观者的眼睛与纸张之间有个45度的夹角。通过这样的观看角度去看,人物的脸部显得长。中国画很难垂直去看,尺幅越大的画作越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徐青峰 《三人行》 38cm×55cm 布面油画 2019年
周伟:中国画有哪些不同于油画的创作特点?
徐青峰:虽然传统的中国画有很多优点,但是也存在一个问题,即永远只按照师承方法进行创作。比如老师说了画石头必须怎样画,然后学生就按照这种方法照着画。我们可以设想一下,第一个用毛笔画石头的人是如何画的呢?他没有老师,只是直接看着石头画。画家应该深入、仔细地观察生活。以画葡萄为例,一个人如果能够默画出一串葡萄,那他之前一定观察过真正鲜活、有生命力的葡萄,观察过它的颜色和生长规律。我画中国画的方法就是不拜师,因为我有眼睛,所以不需要去问另外一个人怎么画葡萄。因为葡萄和我都在场,我们俩交流就够了。我不用问别人葡萄是什么味道,因为我可以自己品尝。用笔墨画人物也是一样。
如今我偶尔也会画中国画。当你两种绘画语言都尝试过后,会发现与油画相比,有的题材更适合用中国画来表现。以泰山为例,很少有人用油画形式画出大家都认可的泰山标准像。究其原因,油画是舶来品,遵从的是焦点透视,也就是必须从一个点看主峰,旁边有什么就是什么,不能打乱。中国画遵从的是散点透视,可以任意组合画面元素,“搜尽奇峰打草稿”。
徐青峰 《静静的哈乌尔河》 60cm×80cm 布面油画 2019年
油画的优势在于现场感的体现,因为它能够表达空间和强烈的色彩。以刻画袁隆平的这幅作品为例,人物后面的远山是青灰色的,前边的树是绿灰色的。从远山到前边的稻田有3公里的距离,透视如果推不回去,远山就像是紧贴在袁隆平后背上一样,画面效果并不好。在我看来,中国画不适合表现这种大透视的景象。在色彩方面,同样以这幅画为例,假如黄色水稻和蓝天的纯度达不到要求,画面效果也会大打折扣。比如还是用同样的构图来画同样的形体,我们把它拍成照片之后去掉颜色,再画在宣纸上,然后填上中国画颜色,完成之后,两幅作品近看好像一模一样,退后20米或者50米后再看会发现油画的空间感更强。
我在最初跟着教中国画的老师学习时从没想过自己会学油画,后来考了油画专业以后,也从没想到自己会再去画中国画,更没想到会一边画油画,一边画中国画。对我来说,各种造型语言都有吸引我的地方。接下来,我还准备探索一下雕塑的创作语汇,创作一些具备文化特质的雕塑作品。
周伟:如今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优质雕塑作品还是太少,有些巨型雕塑与城市环境之间极不协调。
徐青峰:油画领域其实也面临着和雕塑领域一样的问题。我认为,这和近年来西方当代艺术的涌入及其对教育的影响有关系。现在很多学艺术的年轻人都想快速地找到一种成名的方法。然而,就现实主义题材创作而言,光是基本功便需要十多年时间的磨炼。
艺术教育要从夯实基础抓起
周伟:您2021年6月回到母校山东艺术学院任职。在您看来,当前中国的艺术教育最需要做的是哪几件事情?
徐青峰:我回到高校任职后的首要感受是对时间的利用变得比以前更有意义,因为以前是自己画画,而现在是要通过自己的工作来让每一个学生受益,让他们的水平得以提升,从而在毕业之后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明确提出要在2035年建成文化强国。我们当前在读的很多学生到那时差不多30多岁,正处于文化艺术战线上的“当打之年”。因此,我们只有现在给这一批学生把每一堂课上好,辅导他们把毕业创作做好,2035 年实现文化强国时,我们的艺术才有话语权。
徐青峰 《远方》 60cm×90cm 布面油画 2020年
我们现在的艺术教育对基本功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大家都愿意做“大事”和“漂亮事”,不愿意做小事。许多学生在起步阶段就开始考虑风格问题,然而真正创作的时候,如果基本功不牢,有再好的想法也无济于事。当前中国油画界非常缺少专业上立得住的新人。这说明如今学校的艺术教育出了问题,我会亲自教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如何画一个苹果和一个石膏体。简而言之,就是做基础教育。近年来,中国的美术教育普遍存在这个问题,就是老师不教基础,只教风格。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能够让大家永远重视基础,同时为中国美术界培养更多的人才。
徐青峰 《疫情下的栈桥》 38cm×55cm 布面油画 2020年
周伟:艺术家如何把自己的艺术创作、艺术生命、精神追求与国家、民族、人民联系在一起,是新时代赋予当代艺术家的重大课题。
徐青峰:作为艺术家,同时也是美术教育工作者,我非常明白现在的孩子们需要崇拜谁,并且一直在探究高校的思政课应该如何上。比如,我们会在开学后安排大一新生现场观摩这一系列作品的创作,然后请创作团队的成员谈体会。就这时所讲的内容而言,学生是可以听进去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美术专业的,不自觉地就想要了解画中人物的相关信息。画家在创作人物画之前,先要了解人物的经历。这一过程中形成的教育意义远比安排学生去读一些条文要来得更加直接。
我曾经也给学生讲过我的作品《血战台儿庄》的创作经历,当时班上没有人低头看手机,这一点非常难得。教师需要考虑这些问题,即学生是否听得进去自己讲的东西以及自己的切入点是否能让相关年龄的学生听懂。
就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而言,最具代表性的艺术作品一定是围绕这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背景进行创作的。作为教育者,我们为学生讲好历史文化,教学生画好功勋人物,都是为了争取让我们的学生能够站在我们的肩膀之上。这样一来,将来他们画这九位“共和国勋章”获得者时会比我们画得更好。
(来源:“人美”公众号 审核:孔宪坤 编审:张璐)